第十一章
菲莉希蒂跑向她。
「別去！」我喊出聲，但我阻止不了她。她跑到琵帕面前，一把摟緊她。琵帕親著菲莉希蒂的臉頰。
「是你！」菲莉希蒂說，一面哭一面笑。「琵琵，琵琵！寶貝琵琵，你在這裡！」
「是啊，我在這裡。安！潔瑪！噢，你們別用那種表情呆站著！」
「琵帕！」安哭喊著跑了過去。我不敢相信我們的琵琵居然就在這裡，跟過去一樣可愛。我無法再抑制自己的情緒，跪倒在草地上嗚咽著，眼淚滴下來的地方開出了一朵朵小蓮花。
「噢，潔瑪，親愛的，不要哭嘛。」琵帕說。她輕捷得像鹿一樣，一下子就來到我身邊。我夢中曾見過的那雙冰冷的手，現在就撫著我的頭髮，但那手明明溫暖得像夏天的雨。「別哭。」
我抬頭看她，她回了我一笑。「潔瑪，你最好看看你的臉。真的，你好嚴肅喔！」
我不禁笑了，然後又哭出來。接下來，我們四個人一起在眼淚之中笑成一堆，手臂抱著手臂。這就像在一場漫長、塵土飛揚的旅程之後，終於回到家一樣。
「我要好好看看你們。」琵帕說。「噢，我真的好想念你們。趕快把所有的事告訴我，奈特溫校長好嗎？希斯莉和瑪莎還是全世界最可怕的兩個勢利眼嗎？」
「絕對是最可怕的勢利眼。」安格格笑道。
「前幾天早上，潔瑪為了讓希斯莉閉嘴，把果醬打翻在希斯莉的裙子上。」菲莉希蒂說。
琵帕驚訝地張著嘴。「你居然敢！」
「是真的。」我承認。我覺得自己這種行為實在很不聰明。
「潔瑪！」琵帕卻露出一臉歡欣。「我太崇拜你了！」
我們一面笑一面往後倒在草地上，說個不停。我們告訴她斯賓塞的事、其他女孩的事，還描述了她的葬禮。
「大家有沒有哭得很厲害呀？」琵帕問。
安點著頭。「非常厲害。」
琵帕吹著一根蒲公英。絨毛飄在風中，變成了一群螢火蟲。「這樣很好。我最怕在我的葬禮上，一群人圍著我的棺材坐著，像石頭一樣沒表情。葬禮上的花漂不漂亮呀？有花吧，是不是？」
「有，有很多最漂亮的花串，精緻得不得了。」菲莉希蒂說。「一定花費了不少錢。」
琵帕微笑著點頭。「我很高興我的葬禮那麼好。噢，再說些學校的事吧！大家平常在大廳裡有沒有講我的事？有沒有很想念我？」
「當然有啦。」安認真地回答。「我們都很想念你。」
「但是現在你們不必想念我了！」琵帕說著，捏住安的手。
我不得不問，雖然我不想問。「琵帕，我以為你……」死了。我無論如何說不出那個字。「我以為你抵達了河對岸……到了幻境之外的地方。我離開的時候，你和你那位騎士……」
安坐起來。「你的騎士呢？」
「噢，他呀。我不得不趕走他。」琵帕打了個呵欠。「我說什麼他就做什麼，無聊死了。」
「但是他真的好英俊喔。」安興奮地說。
「噢，那是真的。」琵帕格格笑著。
「對不起。」我說著，生怕戳破我們之間的快樂。「但是我不懂，你為什麼沒有渡河？」
琵帕聳聳肩。「我的主上，就是那位騎士，他說我根本不必渡河。幻境裡有很多部族，他們都一直住在這裡，是幻境的一部分。」她把手臂反撐在地上，讓身體斜斜地往後靠。然後她彎起雙腿，輕輕地搖著膝蓋。
「所以你就回到河這邊了？」我追問。
「是啊。然後我停下來，採了野花，做了個花冠。好不好看？」
「太美了。」安說。
「那我也幫你做一個。」
「也幫我做一個。」菲莉希蒂說。
「當然啦。」琵帕說。「我會幫每個人做一個。」
我完全糊塗了。我母親說，靈魂一定要渡河，不然他們就會墮落。但是我們面前的這個琵帕，看起來這麼快樂，這麼容光煥發，紫羅蘭色的眸子這麼嬌美。她一點也沒變。
「我在這裡多久了？」琵帕問。
「兩個月了。」我說。
「真的？有時候我覺得那像是昨天，有時候我覺得我已經住在這裡一輩子了。兩個月……那就表示現在快到聖誕節了。我想我會懷念聖誕節的早晨。」
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。
安坐起來。「也許她還沒有完成她靈魂的任務，所以她還留在這裡。」
「也許她的任務就是要幫我們找到聖殿！」菲莉希蒂喊道。
「什麼聖殿？」琵帕問。
「我打碎神諭魔晶的時候，魔力也被釋放出來，散到幻境裡。」我解釋道。「聖殿就是魔力的源頭，所以，能夠把魔力和聖殿重新束縛在一起的人，就能控制魔力。」
琵帕睜大眼睛。「太神奇了！」
安插進來說：「但是很多人都在找它，包括美魔女瑟西的探子在內。」
琵帕挽起我的手臂。「那麼我們要先找到它，我一定會好好幫你們。我們也可以問這裡的生物。」
我搖搖頭。「卡提克說幻境裡的任何東西都不可以信任。因為大家都可以使用魔力了。」什麼人都不能信任；什麼東西都不能信任。但是，琵帕一定不算在內吧。
「卡提克？」琵帕說著，彷彿在回想很久以前的事。「那個印度少年？拉克夏納會的人？」
「對。」
她壓低聲音。「你要提防他。拉克夏納會在這裡也有布置眼線。不可以信任他們。」
「什麼意思？」
「人家告訴我，拉克夏納會和姊妹會根本就不是盟友。拉克夏納會假裝保護姊妹會，但是他們真正的目的是要奪取姊妹會的權力──控制魔力、控制幻境的權力。」
「誰告訴你的？」
琵帕聳聳肩。「幻境裡的人都知道。每個人都會這麼告訴你。」
「我就沒聽過。」我說。「如果我母親知道，她會警告我。」
「也許她沒機會啊。」琵帕說。「也許她知道的事不夠多。我們不是從日記裡看到嗎？在火災發生時，她還是個見習生。」我準備開口反駁，但琵帕打斷我。「可憐的潔瑪，你生氣了嗎？因為我現在知道得比你多了。」
「不，當然不會。」我說。但其實我是生氣了。「我只是覺得我們要小心。」
「潔瑪，你別打斷她。我想聽幻境的祕密。」菲莉希蒂開口斥責，並轉身背對著我。琵帕露出一臉得意的微笑，這讓我想起幾個月前，我們在斯賓塞的舞廳裡學跳舞。那時，我剛取代她的地位，成為菲莉希蒂的新寵。琵帕當時對我說了一句話：要小心，你會有很強烈的失落感。
琵帕伸開手臂，把我們全部緊緊抱在一起，熱烈地吻著我們的臉頰。她的笑容是那麼真誠。「噢，我真的想死你們了！」一滴眼淚沾在她玫瑰色的臉頰上。
我當朋友當得糟透了。我也好想念琵帕，然而現在見到她，我卻只會鬧脾氣來搞砸大家的心情。「琵琵，真對不起。請你說說你所知道的事吧。」
「好啊，如果你們堅持要聽的話！」她的微笑美得讓人陶醉。我們都笑了，好像我們從沒分離過。葉子從樹木上像雨一樣溫柔地飄下來，把我們的裙子點綴得五彩繽紛。
「幻境非常廣大，也許沒有盡頭。我聽說有些地方有著我們無法想像的奇景。有一片永恆發著光的森林；有金色的霧；有像精靈一樣長翅膀的生物；有一艘船，船頭是個蛇髮女妖。」
「蛇髮女妖！」安嚇得驚叫。
「對啊！有一天晚上，我看到它在霧裡無聲地滑過。那艘船非常巨大，而那顆頭則非常非常恐怖。」琵帕說。
「怎樣的恐怖呢？」安咬著嘴唇問道。
「只要看一眼她的眼睛，你就會因為恐怖而嚇死。」琵帕說。安的表情嚇壞了。琵帕親親她的臉頰。「安，親愛的，不要怕。我會保護你的。」
「我不想看到這個蛇髮女妖。」
「我聽說，她是被姊妹會下了詛咒。在她們的魔力下，她永遠不得休息，而且永遠只能說實話。」琵帕說。
「為什麼對她下詛咒？」菲莉希蒂問。
「我不知道。這是別人傳說的。」
「如果她只能說實話，也許她可以告訴我們聖殿在哪裡。」我說。
「我幫你去找她。」琵帕立刻說。
「一定要找她嗎？」安說。
「安，你看這裡。」琵帕拔了一撮青草，用雙手夾住它。然後她打開手心，那裡坐著一隻小小的黑貓，正在對我們眨著眼。
「噢！」安把小貓捧到臉頰旁，貼著臉摩擦。
「我們現在重聚了，就有好多有趣的事可以做了！」
我的內心浮現一絲擔憂，令我坐立難安。我的母親很確定，靈魂必須渡河。但，她會不會弄錯了呢？
我看到她死，也看到她下葬。我還在我的夢裡看到她。
「我好幾次夢到你耶。那些夢好恐怖。」我試探地說道。
琵帕撫摸著小貓，把牠變成橘色，又變成紅色。「真的嗎？你夢到什麼？」
「我只記得最後一次做的夢。你走過來對我說：『潔瑪，小心啊，他們來找你了。』」
琵帕皺起眉。「誰來找你了啊？」
「我不知道。我還以為是你在夢裡送訊息給我呢。」
「我？」她搖搖頭。「我沒有做這種事。走吧，跟我來！」她就像花衣吹笛人那樣快樂地喊著。「我想做一棵聖誕樹。」
我們好像待了幾個小時之久。事實上，真的可能有好幾小時。沒有人想說再見，所以我們不停發明新的藉口──該在聖誕樹加些魔法彩帶，再來玩一次捉迷藏，找一找蛇髮女妖（不過一直沒看到）。最後，我們真的該走了。
「你們明天還會再來吧？」琵帕嘟著嘴求我們。
「我明天要回倫敦了。」菲莉希蒂難過地說。「你們兩個可不准自己偷偷跑來！」
「我後天也要回家了啊。」我說。
安沒說話。
「安？」琵帕問。
「我會留在斯賓塞，跟僕人們一起過節，和以往一樣。」
「你們要多久才會重聚？」琵帕問。
「兩個星期。」我答道。我沒考慮到這問題──如果我們得分開那麼久的話，就沒辦法去找聖殿了。
「那樣完全不行啊。」琵帕說。「我留在這裡兩個星期要做什麼？沒有你們，我會無聊死的。」琵帕真是一點都沒變。
「我和菲莉希蒂會在倫敦見面。」我說。「但是安就……」
安看起來快要哭了。
「最簡單的方法就是你跟我回家。」菲莉希蒂說。「我明天早上拍個電報給我媽媽，告訴她你會跟我回去。晚上我會想出一個合理的故事來瞞她。」
安終於露出笑容。「能去你家真是太棒了。而且你想出的故事一定會很好玩。」
「我們會盡快──最多兩個晚上──就回到幻境來。」我向琵帕保證。
「我會等你們。」
「趁你自己在這裡時，多幫我們找找。」我說。「看看能不能遇到蛇髮女妖。」
琵帕點點頭。「你們一定要這麼快離開嗎？我沒辦法忍受跟你們說再見。」
「兩天就好。」菲莉希蒂也向她保證。
她陪著我們穿過曾經矗立著魔晶的地方。
「小心啊。」菲莉希蒂出聲警告。
剛才毒菇爆開處的青草已經化成了灰。一條溼溼黑黑的蛇在那兒溜來溜去。
「噁。」安說著，往旁邊挪了幾步。
琵帕抓起一塊石頭，砸死那條蛇。
「這樣就好啦。」她說著，拍拍手上的石粉。
「我怕死蛇了。」菲莉希蒂顫抖著說。
我很驚訝菲莉希蒂會怕任何東西。但是更令人驚訝的是琵帕：她看著她砸在地上的那塊石頭，露出一種奇特的笑容。那笑容表達的是什麼，我一時想不起來，但它讓我很害怕。
我們互吻了最後一次，然後我讓光門出現。我們又回到了大廳。
「你們看！」安喊道。
她脖子上的那顆紅寶石仍然閃耀著光芒。
「你把魔法帶回來了！」我說著，伸手摸那塊寶石。
「我不是刻意的。」安說，好像她怕會受罰似的。「那只是自然發生的。」
「因為魔力不再受封印了。」我說。「應該是這個原因。」
「我來試試。」菲莉希蒂說。她閉上眼，下一秒她就浮在我們頭上的空中。
「菲莉希蒂！快下來！」我著急地小聲說。
「做夢都不幹！你要不要也上來？」
安小小尖叫一聲，也飛了上去。她們在空中互相擊掌，一圈又一圈旋轉著，像幽靈似的。
「等我！」我喊道，升上去找她們。我的手臂伸開，雙腳晃盪著。椅子在我的下方，大壁爐也在我的下方。我全身充滿了興奮和喜悅，無重力的感覺太美妙了。
「太神奇了！」安格格笑著。她伸出手，扶了扶聖誕樹頂的天使飾品，讓它站得直一些。「這樣好多了。」
「你在幹嘛？」我問菲莉希蒂，因為她的眼睛閉著，用右掌擦著左掌心。等她挪開手以後，手心上居然多了一枚璀璨的鑽石戒指。她把戒指套進中指，舉起來給我們看。
「這是最不可思議的聖誕禮物了！」菲莉希蒂一面看著戒指，一面說道。「想想看，等我們到了倫敦，我們還可以玩一大堆魔法！」
「我想那樣不太好吧。」我說。「我們的目的是要把魔力封印起來耶。」
菲莉希蒂抿著嘴唇。「我又不會用魔力做什麼可怕的事。」
我不想現在跟她吵這個。「我們來飛吧。」我轉移了話題。
我們玩了很久很久，連菲莉希蒂都喊累了，才各自溜回房間。我們一直雀躍地談論那個曾令我們哀悼兩個月的女孩的名字：琵帕。也許今晚我就可以好好睡一覺，不用再做一些讓我到了早晨還累得要命的惡夢。
大約一個小時之後，當我終於安穩地躺在床上，我才有時間想琵帕臉上的那個表情。她注視那條蛇的屍體時的表情。
那是飢餓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