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四, 7月 16, 2020

【精彩章節】《櫃檯沒大人》第七章


第七章

討厭的先生跟傑森走了之後,我一直很努力不去想他們的事,可是這真的太難了。工作的條件怎麼可以說改就改?現在,每當一組客人把鑰匙還回來,我們賺的不是五塊錢,而是幾乎沒賺錢。

我數了數手上的鑰匙,總共有八支。我知道昨天有十二組客人入住,這表示剩下的鑰匙還在他們房間裡。
我跳下高腳凳,跑去後面調查客房。我在三間客房裡找到了鑰匙,應該是客人把鑰匙放著就自己走了,可是九號房的鑰匙我怎麼也找不到。我到處找來找去,可是房間裡就是沒有鑰匙。客人老早就離開了。
會不會是客人不小心把鑰匙帶走了?
爸媽在洗衣間洗毛巾和床單,我決定過去找他們。洗衣間是旅館後面的一間大房間,裡頭有一臺工業用洗衣機和二十四小時不停運轉的烘衣機,烘衣機一直發出刺耳的摩擦聲,好像它烘乾的不是床單,而是金屬螺絲。
吵得要命的機器聲中,我聽到爸媽的談話聲。
先生,拜託你了,我們真的很想繼續工作?」我媽學我爸的語氣說。「你怎麼不乾脆跪下來求他?」
「你不想工作?那好啊,我們都不要工作啊!」我爸說。「那何不現在打給他辭職算了!」
「你也知道我們不可能辭職,」我媽說。「彌雅明天就要開學了,怎麼可以現在辭職!」
聽到我的名字,我有點想轉身逃走。我討厭聽爸媽吵架。他們之前在中國很少吵架,可是到美國以後就越吵越頻繁。
我清了清喉嚨。「嗨,爸爸、媽媽。」
「彌雅,」我爸轉過來說。他盡量擺出開心的表情,裝作自己剛才沒跟我媽吵架。
「我們只是在……討論事情而已,」他說。我很想對他們說:沒關係,我知道你們有時候會吵架。真的不要緊。
「九號房的客人走了,可是他沒有把鑰匙留下來,」我告訴他們。「現在怎麼辦?」
「等一下,所以沒有鑰匙了?」
「我們還有萬能鑰匙,」我提醒他們。「可是不能把它拿給客人用吧。」
「好吧,我來想想辦法,」我媽說。
我媽跟著我離開洗衣間。我們回到櫃檯,打開所有的櫥櫃,最後終於在某個抽屜後面找到用油性筆寫了「備用鑰匙」的白色盒子。
我媽拿出盒子,把它打開。果不其然,盒子裡有三十支備用鑰匙,每間客房都有一支。
「這是九號房的鑰匙,」我邊說,邊把它拿起來握在手裡。
「太好了!」我媽說。
正準備把鑰匙掛上小鉤鉤,掛在其他房間的鑰匙旁邊時,我突然想到一件事。我們怎麼可以把唯一的備用鑰匙拿給客人用?要是它也被人拿走怎麼辦?
我媽嘆了一口氣。除了打電話給先生以外,我們別無選擇。
我媽對電話另一頭的先生說明狀況的時候,我試著擠到她旁邊偷聽。
「他說什麼?」我問她,但我媽只有對我搖頭。
我回自己的房間,拿起電話分機,剛好聽到先生怒罵:「天底下哪有把鑰匙給別人還不收押金的白痴?」
他說的白痴,就是我。

***

我必須說,我把鑰匙給客人用的時候沒有收押金,是因為沒有人在為鑰匙這種東西繳押金的啊。押金是租腳踏車或是租車用的,怕你不還車。可是哪有人會想偷鑰匙啊?
先生告訴我媽,我們必須用櫃檯下面的鑰匙機打一把新鑰匙。我和我媽跪下來找機器,終於在櫃檯下的小角落找到了它。
它其實不像臺機器,根本就是一堆空白鑰匙、針、釘子和銼刀,還有打鑰匙時固定鑰匙用的金屬工具。
「先放著吧,」我媽說。「等我把房間都打掃乾淨了再來打鑰匙。在我回來之前,你不准碰它,懂了沒?不可以自己打鑰匙。」我點了點頭,默默等她離開。
只要是大人就該知道,你跟小孩說「不要碰」,就是邀請我去碰那個東西。我立刻接受我媽的邀請,拿起一把空白鑰匙,把它和九號房的備用鑰匙擺在一起。我看著凹凸不平的備用鑰匙,心想:我們是不是該把空白鑰匙銼得跟它一樣凹凸不平?打鑰匙就是這麼一回事嗎?
我輕輕用銼刀刮過空白鑰匙,驚訝地發現鑰匙表面真的多了一道凹痕。
我又刮了一次。又一道凹痕。
這也沒什麼困難的嘛!我根本不需要用那個金屬工具固定鑰匙,只要用手拿著就好了。我刮了一次又一次,每次多出新的凹痕,我就唱一句:「看看我!我在打新鑰匙!」
我玩得不亦樂乎,都忘了要注意自己在刮哪裡,一個不小心就刮到手指了。
「啊!」我叫了一聲。
我丟下銼刀和鑰匙,舉起一陣一陣發疼的手指。食指的皮膚被磨破,還開始流血。
我跑去廁所貼OK繃,可是這裡沒有OK繃,我只好用衛生紙裹住手指。沒過幾秒,衛生紙就變成鮮紅色的了。
傷口超級無敵痛,但我還是抽了更多衛生紙按在手指上。最後,血終於停了。我用膠帶把衛生紙纏在手指上。手指頭裹成迷你木乃伊之後,我又回到櫃檯前坐下來,看向那把未完成的鑰匙。
我應該就此住手,把鑰匙收起來,等我媽有空再讓她打鑰匙的。那才是合理的做法。
可是我這個人就是這樣,一旦開始做一件事,就非要完成它不可。無論是看書、下象棋,或是在中國吃糖葫蘆都一樣,我一定要把書看完、把一局棋下完,還有把最後一顆沾了糖的草莓吃掉。有始有終嘛。
於是,我又拿起打到一半的鑰匙,拿起銼刀繼續刮。纏著衛生紙的手指被我翹得很高,以免又受傷。
十分鐘後,我做完了。我必須承認,鑰匙打得不完美,而且實在很醜,但至少它和備用鑰匙的凹凸鋸齒都一樣。
就在我退後一步,欣賞我的傑作時,有客人走進來。
「你們有空房嗎?」他問道。
空房當然有。我得意洋洋地把新鑰匙交給了他。

***

「這是什麼鬼東西!」過了幾分鐘,那位客人打電話到辦公室大罵。「你給我的鑰匙根本不能用!」
原來,我雖然把凹凸鋸齒的部分刮得和備用鑰匙一模一樣,卻忘了把邊邊角角磨平,所以客人一把鑰匙插進鎖裡,它就卡住了。我趕緊跑到房門口幫忙。我們在那邊又拉又推,好不容易才把鑰匙塞進鎖孔,打開房門。
看到房間時,客人的臉垮了下來。
「房間比我想像中小很多,」他說。
我環顧這間客房。房裡有床、有衣櫃、有電視、有小桌子和椅子。它是小了點,但他會用到的東西也就這些了吧?
「要不您先休息一下,我十分鐘過後幫您送新鑰匙過來?」我問道。
路易斯先生似乎還對客房的大小還有鑰匙卡住的事耿耿於懷,所以我又說:「我另外招待您喝一罐汽水,怎麼樣?」
聽我這麼說,他高興了起來,就這麼答應了。
我搖著頭走回櫃檯。在美國,為什麼每一件事都要和錢扯上關係?你不叫他們付押金,客人還不把鑰匙還給你。明明只是小差錯而已,他們還在那邊斤斤計較,你還得用免費的汽水讓他們消氣。
以前在中國的時候,我的學校附近住了一個和藹的老爺爺。每天在回家路上,他都會送我一根冰棒,換來我那一天在學校學習的故事。就這樣。跟錢、跟信用卡都沒有關係,就只有簡單一句:「今天在學校過得好嗎?」
我嘆了一口氣。好想念冰棒爺爺喔。這邊都沒有像他那樣的人。在這邊,不管是什麼東西都要用錢來換,就連善意也不例外。
我才剛回到辦公室,就被路易斯先生用一通電話叫回客房。
「回來!你現在給我回來!」他在電話另一頭說。
我聽他語氣那麼急切,應該是發生了什麼緊急事件。是煙霧警報器在叫嗎?還是電視爆炸了?
我匆匆跑回九號房,發現路易斯先生站在廁所裡盯著垃圾桶看。
「你看到沒?」他指著洗手臺下的小垃圾桶問道。
我盯著黑色塑膠垃圾桶,什麼都沒看到。
「看到什麼?」
「這個!」他一面大聲說,一面把垃圾桶拿到我面前。我瞇起眼睛往黑漆漆的垃圾桶裡看,看到一條長長的細繩,可能是牙線吧。
「看到沒有?」路易斯先生問我。
「嗯,現在看到了,」我回答。
「這間房間沒有打掃乾淨,」路易斯先生說。
「您請放心,我們已經──」
「它要是乾淨,我們就不會在這裡討論這件事了。我要換一間房間,大一點的。」
「先生,我們每一間客房都一樣大。」
路易斯先生抱胸說:「我不信。你去把每一間房間打開,我自己挑一間。」
這時候,我的理智終於到達極限。也許是因為我的手指還在痛,也許是因為早上退了兩個人錢,也許是因為先生出爾反爾,我再也忍不住了。
「先生,這太誇張了!哪有人自己選房間的,你當這是沙拉吧啊!」
話才剛說出口,我就知道自己說得太過分了,可是現在把話收回來也來不及了。
「好啊!」路易斯先生氣呼呼地說。「既然這樣,那就把我的錢退回來。」
不不不不不。
路易斯先生,拜託您不要走,」我央求道。「對不起,我不應該說什麼沙拉吧的,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說那種話。」我緊緊閉上眼睛,承認道:「其實我根本沒去過沙拉吧,只有在電視上看過而已。」
路易斯先生一臉震驚。
「你沒吃過沙拉吧?」
我搖搖頭。
他的眼神變得和善一些。
「你怎麼會在這裡工作?」他問我。「小孩子不是該出去玩嗎?」
我別開視線。美國人怎麼一天到晚要小孩出去玩?中國的孩子從來不玩耍,我們從小就要應付各種考試。除了家族聚會之外,放學後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寫作業、寫練習題、複習和聽寫。在中國讀小學一年級時,我一天的玩樂時間只有兩分鐘。你沒看錯,我幫自己規劃的日程表就是這麼寫的:5:00-5:02:玩
我很想跟路易斯先生說我從來沒有真的玩過,現在也不打算開始玩耍。我心中還有另外一部分想告訴他:這就是在玩啊。我可以自己經營汽車旅館耶,還有比這更好玩的遊戲嗎?
最後,我只有簡單地回答一句:「我很喜歡這份工作。」
路易斯先生一臉尷尬地說:「當然,當然。真抱歉。」
他又看了看這間客房。
「其實這間房間也不錯,」他說。
「真的嗎?」我問他。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「剛剛還為難你,真是對不起。」
「我幫您倒垃圾吧,」我說。我從他手裡接過垃圾桶,快步走出去把垃圾倒在大垃圾箱裡,接著又把垃圾桶放回路易斯先生的廁所。
「我還能為您提供什麼服務嗎?」我問他。
路易斯先生想了一會兒,然後舉起一根手指,宣布道:「枕頭。」
「枕頭?」
「對,我需要四個枕頭。兩個墊在頭下面,一個夾在腿中間,一個當抱枕。」
我笑了。
「包在我身上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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